虽然这些时候我与阿欢几乎日日相见,传递消息也从不曾少,但真正遇见她时,却又感觉像是好久未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站在回廊下,庭院边缘,直直地立着。好像一根柱子。而我靠过去,像是一株笨拙的小树在移动。见面时她还是涂着厚厚的粉,但衣裳却比宴会中少了。她身边应当是矮小的花丛,但看形状却像是荆棘丛。刀枪剑戟从地狱之上冒出来,深深地戳入她的身体,而她,这么弱小的她,却像是一个石雕巨人,顽强地站在台阶傍,任凭明刀暗箭,风吹雨打,她自岿然不动。若我是游客,一定发自内心地赞叹这古代雕刻家的杰作,长久地为之歌颂,我愿意为她谱万千首歌,将她的英勇事迹广为传播,代代不忘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我不是观光的过客,我是这饱经摧残的历史古迹的一部分,柱子的花纹,边角的石垫,雕刻的凿子。她承受过的苦难中有我的贡献,她所受的每一下雕琢——每一下——都有我的贡献,她身上留下的是我的痕迹,正如我身上留下的是她的痕迹。任何膜拜、颂扬、夸赞,在此刻都虚弱无力。因为她并非石柱,更非作品。她只是一个人,一个小小的,普通的女人。正如我也并非真的凿子,或者随便什么工具,我也只是一个人,一个历史书上,汗青堆里无足轻重的小人物。她看着我,也像石像盯着游客那样盯了好久,开口时也像是石像说话的嘎嘎声:“崔二告诉你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点点头,想起夜色深重,又道:“是。”可说完还是觉得不够,想一想,道:“不管时势怎么需要,我…都想听你说你的想法。”缓慢地靠过去,小心翼翼,唯恐惊吓了她。她显然也在小心翼翼地看我,缓慢地抬头,像是舞台上的黑天鹅优雅地抬起她的颈,然而我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,她以为她是一只鸭子,一只丑小鸭,不该混到这天鹅堆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终于贴近了她,挨着她,牵住了她的手——不敢很任性,怕惊扰了她,所以只是试探着勾住小拇指,她的手颤了颤,没有躲,但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。看得出她并不愉快,加上喝多了酒的缘故,身子有些摇晃,嘴巴微张,黑暗中唇的轮廓也如同天鹅: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咬了咬牙,还是决定公开说出那件事:“那个孩子…你决定要生出来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阿欢的声音骤然低哑,身体紧绷,抓紧了我的手——我觉得她想抓的分明是我的脖子而不是手,于是把自己的脸凑过去,但她并不理会:“不然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个词很艰难,但我还是说了:“若要堕胎,须得乘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抖得更厉害了,像是被从远处投射却插错了场地的标枪笔直地在土里摇晃:“你…终究是嫌弃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看着她:“你知道我不是——我…我只是想告诉你,你…还有选择。”我有许多话想说,我想告诉她我爱她,我想告诉她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我还想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,我还想告诉她她不必为了我或者为了复仇而强行勉强自己——生下孩子的确是对我,对我们的形势有利的,但对她却是伤害。我想告诉她那么多,但当我真正看着她的眼睛时——她的目光锐利如标枪,在深黑的夜中绽放出可怖的光芒——却突然省悟到我错了,从一开始就错了。受到伤害的是她,被心病折磨的是她,将要面对这一切后果包括诞育一个孩子的也是她。是她而不是我受到了这件事。作为旁观者,我所感受的一切都是虚无的,那不是她的感受。我感到真正的心痛,一种沉重的无力发声的感觉,可我知道,就算是这样的痛苦,也抵不上她所经历的十分之一。而我却只知道喋喋不休地做个好人,坚守着那些不知从哪儿习得的该死的原则。到了这个地步,这些东西都早已失去了它们原本的意义。于阿欢而言,眼下只有一件事最紧要,这件事不是我。

        阿欢深深地盯着我,身子慢慢挺直,在黑暗中看去,她好像与荆棘丛融为了一体,像是一朵从荆

        棘中开出来的大丽花,她本已握住我的手,现在却突然松开,吐出一口浊气,又吸进几口气,再吐出来时,声音平静得吓人:“你知道么?我最恨你这纯然无害、一心天真的模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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