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暅离开的第一个早晨是雾蒙蒙的——甚至都不能算是雾。黏人的水气从雪做的云朵中绵绵地飘下来,柳絮般落到人的衣裳上,白色的雪样的气沾在大红的簇新的团花圆领袍上,带出春日初来时微凉的暖意。

        韦欢安静地将车驾送至宫门外,伫立在原地,直到李暅以及他所随行的那一干人——韦欣,徐长寿,还有许多人——都走远,才勾起笑容,微微侧身,眼投向了韦欣那鲁莽粗疏的两个女儿。这两个孩子受了生母嘱咐,此刻已尽量小心翼翼地靠在一起,将恭顺柔弱的模样展示给韦欢看。也正因此,韦欢一侧身,她们便已察觉,不得不情愿地低下头去,娇滴滴喊“阿娘”——从言语中带着的切齿声来听,她们大概以为韦欢因为这一声“阿娘”而甚感自满,毕竟多年之前,风水还未转到她这里的时候,她也是这样喊她们的阿娘的阿娘“阿娘”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但韦欢得意的却不是这个。手轻轻一拂,矜持而造作地唤了王德的名字,等那木头人儿迟钝地靠近时,所有的随从都已屏息凝神,静听太子妃的吩咐:“大娘已是许字的人了,不可再与二娘、三娘等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话丢出去后,宫门前有片刻的宁静,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也深吸了气,疑惑而提防地看她,韦欢看见那两张与她们的母亲一般简单的脸就觉可笑,脸上却亲切起来:“大娘每月另给五百贯脂粉钱。”不等那两个孩子有所表示,又叫来佛奴:“你去嗣魏王的宅中看看,缺什么东西,也只管开库去取。太子嫁女,务必周周全全、风风光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佛奴已许久不曾获得这样的机会,喜得眉眼都挤在一起,搓手耸肩,却只短短应了一句:“是。”小步疾趋,稳稳而去,韦欢向他一望,亦稳稳上辇,不疾不徐,绝无仓促之态。心却如油锅沸腾,哔哩啵啰跳个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 上午光景,日光终于艰难地破开云雾,透出点点苍白的色彩来,风也终于懒洋洋地动起来,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占风铎。有一片叶子无精打采地飘过回廊,落在阶上,立刻被快手脚的宫人捡开,过了好一会,又是一片,这回是在柱后,宫人没看见,但不久之后,出门巡视的夜叉奴看见了,袖起来,交给洒扫。再许久以后,才又是一片,这回叶片都干枯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韦欢就在落叶与她那些小与更小的琐事之中逡巡来回,时而觉得自己像只蜘蛛,盘在刚织好的蛛网中央,焦急地等待猎物,时而又觉得自己是个猎物,已被蜘蛛捉住,却连网子都没织好。时光一点一点地漏下去,正漏完一圈,太阳便到了头顶。

        也就在这时占风铎丁玲丁玲地响起来了,欢快得如同李太平养的那些狗儿。接着李太平也如那些狗儿般一蹦一跳地进来了,脚步轻盈得像是在荷叶上跳舞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欢。”她轻声叫,压着嗓音,使这欢快只有极近的人听见。仆从们早已识趣地退开,轻轻掩上了门,于是室内只剩下她与她与点燃许久的炉子,炉子上滋滋作响的火锅汤,还有两双不安分的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欢。”她又这样叫,声音像是从汤里飘出来,浓郁,鲜美,带着化不开的汁般的甜腻,人也靠过来,好像火锅里煮久了的菜叶粘在了肉上,张开手,抖开在门口来不及褪去的裘衣,露出里面浅金边的暗色裙裳。她精心化过妆了,眉毛描得又细又长,眼睛画得又大又亮,面容白皙,用甜甜的脂粉把一切疲惫和焦虑都抹开,嘴唇上是樱桃般鲜艳的红色,凑过来,靠得很近:“我饿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韦欢揭开锅盖,里面的汤早已沸过几道,黏稠得化不开,眼睛盯在汤上,仿佛片刻都不想离开,心里略盘算了下哪些吃食熟得最快,随手便将片得极薄的羊肉、新鲜摘进来的温室青菜,还有豆腐丢进汤里:“寅时圣驾出的城,算你送出百里,巳时也该回来了,现在是午时已过——去贞观殿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平笑起来,眉眼间带着些当家自主的得

        意:“你就打趣我罢——在政事堂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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